2017-04-06 10:59 来源:网友分享
在首例mers确诊病例入境中国的消息披露后,这个在公众眼中显得颇为神秘的病毒引起诸多关注甚至担忧。2015年6月2日、6月3日,正在忙于参加学术会议的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副主任、中国科学院院士高福在会议间隙接受了《新闻晨报》记者的专访。
在此番受访中,高福院士对于我们提出的每个问题,均耐心解答,条理清晰。这位病原微生物与免疫学家不仅让本报记者分享了他的思虑,也提到了他在三年前就瞄准针对mers病毒的研究初衷,他描述为“前瞻性布局”。
对于这位狙击病毒的科学家而言,防患于未然,解决许多未知谜题,是使命,亦是责任。
“不可能重演12年前sars一幕”
新闻晨报:在你的记忆中,这是mers病例第一次入境中国吗?
高福:这次是mers第一次传到中国,这是肯定的。
新闻晨报:以往在中国公众的印象中,mers病毒距离中国似乎非常遥远。而这次,中国的公众也通过各种社交、大众媒体对于mers病毒表达了高度关注。在你的观察中,这一次的mers病毒入境中国,有可能会重演12年前sars在中国的一幕吗?
高福:这是肯定不可能重演的。因为,我们跟病毒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场战争,一场战争的输与赢取决于敌人和我们的实力。就敌人本身而言,这次的mers 和sars 不一样,mers还没有具备非常强的人传人的能力,虽然它比较特殊,现在看来它在中东地区折腾算是第四个年头了,但是它一直都是散发的,没有造成大的流行,所以它的传播还是有限的。它有个self-limited,就是自限性(即通过自身免疫系统的工作,经过一段时间,就可完全清除病毒,并恢复机体功能)。
新闻晨报:普通公众很关心,mers病毒会通过什么途径传播?作为一名科学家,你的专业建议会是什么?
高福:mers与埃博拉不一样。埃博拉需要直接接触,也就是我们要通过手拉手、体液、血液等方式直接接触才会传播;而mers不需要直接接触就能传播,它可以通过空气或飞沫传播,sars也是通过空气传播。这个方面还是希望公众注意。我们如果去中东旅游,回来出现症状,要及时告诉当地的卫生部门,日常也要做好准备,注意接触的人,尤其注意有中东旅行历史的人,其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。
新闻晨报:根据你目前掌握的情况,这次的mers病毒感染渠道是怎样的?感染源是怎样的?目前这些传播链条,是清晰的吗?
高福:这次韩国的第一个mers病例的病毒是去中东地区旅游带回来的,只不过他回到韩国后出现发烧等有点像流感的症状,韩国政府应该高度重视,应该把他单独隔离。结果他感染了与他同住一个医院的病人,以及护士、医生和去医院探望的家属等。
这件事提醒我们国家,如果出现有从中东地区回来的病人,出现发烧等像mers的症状,我们一定要把他单独隔离、单独治疗,这点对于我们的防控非常重要,也是我们从韩国人那里学到的教训。
“mers病毒还不能人际间有效传播”
新闻晨报:我仔细查阅了韩国两个mers死亡病例的相关报道,其中一位58岁的女性病例曾跟首例mers患者进行过三天的接触,而另外一位71岁的男性病例也曾与首例mers患者在医院同住一层……这是否说明,mers 病毒已经获得了人际传播的能力?或者说,mers有可能像sars那样出现大规模的人际传播?
高福:截至现在,mers 病毒还不能够在人际间即人和人之间进行有效传播。
现在在中东地区一直认为,mers有个很重要的病毒生态链:从蝙蝠传到单峰驼,这种单峰驼是中东地区特有的,然后再到人,传到人以后,再传一代、两代,它就再也传不下去了。这是基本结论。
我们看韩国病例的历史,实际上我们看到的mers病毒也就只是传了两代,最多传了三代,因为目前这个传入中国的韩国mers 病例来中国之前曾探望了他爸爸,而他爸爸和第一代病人住在一起,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讲,他还是从第一代病人那里感染的,还不是从他爸爸那里感染的,他还是一个第二代的病例。所以大家放心,到现在为止,我们国家与这个输入性mers病例的密切接触者中还没发现这个病,现在看来,mers病毒还是有自限性的。
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韩国的mers病毒已经有三代以后的病例,最多是第三代,到第四代的病例就没有了。所以,现在mers病毒的自限性还是很强的,它的人际之间传播是有,但传播能力相当弱。我认为,实际上(韩国)是一次医院感染事件,这个病毒并没有传播到(韩国)普通居民的居住区,传来传去还是不离医院,所以韩国在这次病例的管理上出现了问题。
当然,大家都担心,会不会有特殊情况呢?或者是韩国人、亚洲人对这个mers病毒敏感呢?这些也是科学问题,我们带着这些科学问题去研究,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,没有这种可能性,但也不能排除。
“mers病毒最多传到第三代”
新闻晨报:现在我们听到的是,mers具备“有限的人传人”能力,我们怎么去理解这个“有限的人传人”?
高福:“有限的人传人”,就是说这个mers病毒还不能够在人群中持续地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再往下传。
现在看到的只是由单峰驼,或者说也不排除其他的哺乳动物,传给人以后,mers病毒就可能传给跟他密切接触的人。像这次在韩国,一起住院的人中有患者的大夫、护士被感染了,这就叫“有限的人传人”,就是说从第一代传给第二代,最多传到第三代,再往下就传不下去了。这就说明,mers病毒对人类的适应能力还不强。
大家经常说,sars病毒哪儿去了?sars病毒不可能在人类间长期生存,这就是为什么sars病毒过一段时间就没了,因为它对人类不适应,它不会像我们的季节性流感那样,对人类很适应。而流感病毒就不需要来回折腾,它就在人类中一代一代地往下传,只要温度、气候等综合因素合适,它就会在人际间传播。
新闻晨报:在英国此前确诊的mers病例中,研究发现,mers的发病开始出现家族聚集性。韩国的mers病例也有类似情况发生。这对于我们理解和研究这个病毒的发展脉络,有没有一些帮助?
高福:这就回到我们怎么去理解“有限的人传人”?因为同一个家族的人,他们之间有非常密切的接触,所以他们容易感染mers,而其他人不容易感染。
整个一系列的问题都是与这个传播链条密切相关的。当然,mers发病开始出现的这个家族聚集性,会不会还有其他的遗传背景,比如说他们的基因背景?这个我们现在还不知道,还不能够回答,但是确实值得关注。目前观察到的现象,mers确实出现一家一家地传播,现在韩国出现的mers 病例也算是一“家”,这是因为他们住在同一个病房,所以才造成了传播链条中的一“家”。
新闻晨报:目前已知的是,mers 与sars 这两个病毒都是冠状病毒,在病死率这个方面,这两种冠状病毒相比,有什么区别?我注意到,中国工程院院士、香港大学医学院微生物学系主任袁国勇最近表达了他的一些忧虑,他说,“仅仅从粗略的死亡率来看,mers 要(比sars)更致命。”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?
高福:袁国勇说的是致死率。一定要记住,我们传染病有三个词汇:发病率、死亡率和致死率。发病率说的是在整个人群里边有多少人得病,算出一个百分比; 致死率是死亡的人数占整个得病的人的百分比……现在看来,mers的致死率是40%左右,而sars的致死率还不到10%,所以袁国勇会讲mers致死率会这么高。
我觉得,这个原因比较复杂,最主要的一个原因还是mers病毒对人类不适应,我们的免疫系统没见过这个病毒,它一来,我们的免疫系统会大量地反击,所以可能反应过了。
“mers药物抗体已接近临床”
新闻晨报:我了解到,早在2012年,你所带领的研究团队就开始研究mers的治疗性抗体。你们的研究表明,相较于sars而言,mers病毒已经呈现出哪些特性或者说是明显的特征?
高福:在2012年mers 刚出来的时候,我们就开始做这个工作了,2013年我们就在英国《自然》杂志上发表了文章,主要是阐明了mers病毒是怎么进入到细胞的。因为我的实验室一直在做新生突发传染病研究,所以任何一个新生突发传染病我们都会关注,我们也有我们的技术。
从那以后,我们就一直研究mers病毒,找它的多肽来做抑制药物、找它的中和抗体,我们现在有多肽药物、有抗体,现在这些都非常接近临床了。这对于未来整个防护工作会起到很大作用。
mers确实和sars有很多不同的地方,但同时因为它们都是一大类的病毒,所以我们管mers 叫sars 的“表亲”,是sars的“表弟”。
但是,从这次疾病的整个情况来讲,我认为,现在mers在中国传播开来的可能性还是没有的,所以老百姓应该可以吃个定心丸。
新闻晨报:在三年前你们的科研团队就开始投入做mers 病毒相关研究。你们研究mers病毒初衷是什么?在那个时候,你是怎么研判和预测它对于中国的影响的?
高福:其实在mers病毒来中国之前的2012年,我们就开展了对它的研究。这是因为我一直认为,mers传到中国的可能性比埃博拉传到中国的可能性要大:首先,我们和中东地区的接触非常密切,远远比我们和非洲的来往要多; 其次,这个病毒可以经过空气传播,而埃博拉不能经过空气传播,这正是我们需要关注的。
2012年我们开始研究这个mers病毒,也是基于我多年来对这个传染病研究的认识,因为mers是冠状病毒,而过去我们有过sars,像mers、sars这样的冠状病毒算是比较远的亲戚。我一直认为,冠状病毒再次袭击中国是迟早的事情,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。
当时有人说我们这种研究是在跟风,但我个人认为,如果我们的研究能为老百姓带来好处,宁可被人批评这是跟风,跟风就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,我们没必要去做一些飘渺的、找不到北的课题,我们就是要做接地气的课题。我们是搞科研的人,就是要帮老百姓防患于未然,就是要做一些大家还没有看到的事情。
我们在2012年做mers 研究的时候,在其他人看来这是遥远的事。但对我们做传染病防控的人来说,我个人已经认为它离我们很近,科研就是要先行,要早些布局。如果我们不早布局,对mers一点也不认识,这次韩国人传过来,我们可能会非常恐慌。正因为不光是我们团队,中国有其他团队也认识到这个mers 病毒,所以我们还是很淡定、很镇定地对待这次疾病。
新闻晨报:你们针对mers 的研究主要解决了哪些问题?有哪些最重要的突破或进展?
高福:从2012年以来,我们对于mers的研究主要有几点:第一,就是你看到的英国《自然》杂志刊登的文章,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全世界阐明mers 病毒是如何进入细胞的,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基础研究,这个研究在应用上有什么意义呢?就是搞清楚mers是怎么进入细胞的,搞清楚它的分子机制,这对于设计抗体、疫苗和药物,有着很重要的作用。
第二,利用这个研究,我们开发生产了几种抗体,其中一种效果很好,我们就作为人源化抗体,相关工作正在进一步研究。
第三,我们研究了mers 病毒的融合、进入细胞的分子机制,由此发现了一种多肽。我们也做过sars的研究,我们发现mers的多肽跟sars的多肽效果一样,所以这个多肽也可以进一步开发来防治mers,这也在进一步推广和研究之中。
第四,我们对于香港大学袁国勇测序的蝙蝠hku4冠状病毒的研究发现,这个病毒可以利用mers病毒一样的受体,进一步证明mers来源于蝙蝠,这说明在中国确实存在mers 的“近亲”,提示我们要加强病毒监测工作。这项工作去年发表在《细胞》子刊《细胞-宿主与微生物》上。
新闻晨报:这些针对mers治疗性抗体的基础研究对于未来相关药物和疫苗的研发,至关重要。
高福:可以这么说。目前我们开发了相应的mers治疗性抗体,已经在小鼠模型上初见成效,现在还处于实验室阶段,这是一个重要的抗体,效果非常好,我们的相关研究已经做好了临床实验的准备。
“mers病毒在慢慢适应人类”
新闻晨报:今年3月,美国爱荷华大学mers研究专家斯坦利·珀尔曼(stanley perlman)在接受美国《科学》杂志采访时表示:“有足够的证据表明,如果mers病毒像现在这样传播,每次对人类产生极小范围的侵袭,它很快就会消失。”对于他的这种表达,你怎么理解?
高福:斯坦利·珀尔曼是我很好的朋友和合作者,我们有关抗体的研究是跟他合作的。但是斯坦利的这个观点我不太同意。
我认为,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,mers病毒在慢慢地适应人类,正因为它可能在慢慢地适应人类,反倒会跑不掉了。我觉得,像sars,一开始对人进行感染,来了一年多它就走了,这样的病毒还好对付;而像mers,今年已经是它出现的第四个年头了,这个病毒一直不走,说明它一直在慢慢在适应人类,如果这样下去,搞不好mers病毒还真的离人类越来越近了。
在这一点上,我和斯坦利的观点不一样。因为像mers 这样从动物来的病毒,如果不太适应人类,它应该会走掉,但mers病毒持续时间太长了,它从2012年出现持续至今,而且2015年又到了韩国,很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,它每年来那么一下下,就会长期待下去,和人类成为“朋友”。虽然它的感染力不强,但是不排除它慢慢提高传播能力。
新闻晨报:据你了解,目前mers病毒有没有显示出一些变异的情形?最重要的是,mers 病毒对人类的突袭,是否会让其产生适应性,在人际间传播能力变得更强?
高福:目前我们还没有证据表明,和早先的病毒相比,mers 病毒有了很强的变化。
你提的问题非常好,值得关注,我们应该密切关注。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疾控中心、广州疾控中心要紧锣密鼓地对这个病毒的基因组进行测序,我们要了解首例传到中国的韩国mers病毒是不是和中东地区的mers病毒已不一样了?这也是我们研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,必须抓紧。
新闻晨报:最后我还想了解,对于mers病毒,你现在还会有一些担忧吗?
高福:我的担忧是,从2012年开始,这是mers病毒存在的第四个年头了,它一直不像sars那样来无踪、去无影,mers为什么会持续在中东存在?第一,是不是那个地区不重视?第二,是不是这个病毒本身比较特殊?这些问题,都没有得到答案,但是,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防控来说,非常非常关键。
“任何病毒都可能变成我们国家病毒”
新闻晨报:截至6月2日,在韩国,通过首例mers患者传染了二十多个病人,这是否说明,mers病毒的传染性已经增强?在传染性上,它有着怎样的表现?
高福: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。因为现在韩国的一个mers病人一下弄出了二十多个病人来,这个值得我们关注。
是不是这二十多个病人都是由第一个病人传过来的,以此说明mers的传播力有限?还是说,这二十几个病人完全是从第一代传给第二代,第二代传给第三代,第三代传给第四代这样传来的?现在看来还没有后面的这个传播证据,我认为,还是由第一个病人传开的,还是没离开这个链条。
但是,mers病毒确实一下子感染了这么多人,这个情况不容忽视。应该说,科学就是去探求未知的领域,但是,看到这种现象,我们的科学家目前还不能回答。我只能说,从初步的研究结果来看,mers还是由第一个病人传开的,如果是这样,目前来看还没有什么威胁,但是不能否认,mers确实有它的特殊性。
新闻晨报:但是,现在的频繁国际交流很容易让一个病毒会成为全球关注的公共事件。
高福:你说的太对了!你看这次的mers病毒跟咱们没关系,但这个韩国的mers患者一到中国开会,它就传到中国来了。
因为传染病这种病毒可以到处乱窜。所以世界的任何一个国家的病毒,都可能是我们国家的病毒;而我们国家的病毒,也可能是其他国家的病毒。就像sars 当年就传到了加拿大多伦多,我还记得有一句话是,香港人打一个喷嚏,导致了多伦多街上的救护车到处乱窜。目前的国际交往这么多,传染病是全世界的。
新闻晨报:关于mers病毒的哪些方面依然是我们人类所不清楚的,而又亟待科学家研究的?
高福:首先,我们的科学研究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,为什么mers的局限性这么强?我们必须想办法搞明白现在的mers 病毒,到底是它的哪些特征决定了它“有限的人传人”?下一步是,如果mers病毒出现变化,是什么样的变化会让它变得持续地人传人?这个问题对于大众防控疾病很重要。
其次,我们尽快要把药物、抗体这样防控措施跟进,只有这样,老百姓才能够放心,这就需要呼吁国家有关部门应该加强这方面的研究,加强病原学本身的基础研究,以及加强抗体、药物的相关应用研究。